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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到底读过多少书?这一问题,最近成了我们革命同志和爱国青年茶余饭后的特色谈资。老农有幸读到一篇文章,《向某人学习博览群书》,对这一问题解得特别好。俺尽量运用原文字句,将赞颂某人奇异能力的要点简写如下:

1、某人在紊革时从哪儿找到那么多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书?某人读这些书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2、某人青年时代,两年受父亲牵连,遭受批斗;七年是朝五晚九的稼穑知识青年。即使从海绵里挤水一样挤出时间,能够读这么多的书吗?某人读这么多书是要有钉子一般精神去挤出时间的。

3、这样多的书是不可能暗暗读的。在那样的时代读这样的书的必然被视为异人。这样的异人在那样的时代,能被任命为村支书、后又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吗?读这样为时代所忌的书却又能够在那样的时代顺势而起,这是需要做人方法的。

4、某人所开列的书单,哲学、政治方面是宣传民主自由宪政的,文学方面是宣传资产阶级情调的,但某人却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坚定不移地排斥西方所宣扬的普世价值,至今还在坚定不移地号召努力实现共产主义。只有至为强大的灵魂才能排除另一些强大灵魂的干扰,而且能够十分灵活地运用那些灵魂所提供给自己的东西,择地而适,辨人而用,成就伟大的事业。

5、某人语言风格通俗化、俚语化,很难从中看到惠特曼《草叶集》闪闪露珠的影子,普希金浪漫而忧郁的影子。黑格尔、费尔巴哈的深奥,马克思、海德格尔、马尔库塞理论与形像纠缠挟裹的风格,车尔尼雪夫斯基、托尔斯泰广阔流畅清丽的美韵,这些通通看不到。从语言看也是如此:只有至为强大的灵魂才能排除另一些强大灵魂的干扰,成就伟大的事业。

上述五条虽好,却似乎拔得太高,反而会让某些读者产生怀疑。以老农看来,真相更可能是这样的。

A、紊革时村支书的主要任务是抓政治学习。特别是林彪事件后,阿毛毛说林的“顶峰论”(毛择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是反辩证法的(辩证法认为事物永远在发展,不会有顶峰),开了一批马列主义经典著作,要求全党全民学习。某人说他青年时代就非常爱读《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等,这应该是可以在工作时间读的。

B、紊革后有很多轮流读禁书、一人只得匆匆一天的知青回忆。在禁欲年代,西方小说里的爱情描写应该对年青人极有吸引力。而且农村哪有什么“朝五晚九”的规定?农闲季节和下雨天不出工,都是可以用来读禁书的。同住的知青,通常不会去告密。书的来源,可以偷自图书馆(据同学回忆,破稀烂就偷过中学图书馆的书);可以抄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家;也可以来自干部藏书(作家和译家常会送作品给文化口和宣传口领导)。某人在农村完全有可能读到不少紊革前翻译的西方名著。

C、不要把时间限定在紊革。“四人帮”被捕后,老邓拨乱反正,七十年代末,紊革前翻译的西方名著纷纷重新发行。当时上海、北京等大城市都有过排队买名著的盛况。已在父亲的老战友那里当秘书的某人,有条件也有时间读这些书。

老农脚得,某人真的读过那些书,并不只是报书名。就是从通俗化的语言里也可以看出是读过些书的。某人谈到苏联解体时说:“最后戈尔巴乔夫轻轻一句话,宣布苏联共产党解散,偌大一个党就没了。按照党员比例,苏共超过我们,但竟无一人是男儿,没什么人出来抗争。”这“竟无一人是男儿”,出自五代后蜀孟昶之妃花蕊夫人的诗。宋太祖灭蜀,花蕊夫人赋诗曰: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这不是生僻的典故,但也不是很常见,也要读过一点书,才能随口说出来。当然,如果是伟大领袖毛出习,他不会把原作“一个”说成“一人”。阿毛毛知道,这样一改,平仄就不对了。

读过很多书,虽然不容易,却也不算难。难的是像学习中学历史那样,预测某种政策实行后,可能会有的非意料后果 unintended consequences;或像学习中学生物那样,知道再好的去病良药,也会有 side effects 副作用;或像学习中学物理那样,在某点施了一个作用力,会去注意 the impact to the whole system 即对整体环境的影响;或像学习中学政治那样,要考虑对当前主要矛盾的处理会不会使暂时被主要矛盾掩盖的次要矛盾扩张为新的主要矛盾并变得更难处理?或像学习中学数学那样,不管讲什么话,都要与大背景的其他部分自洽 self-consistent……总之,当今之世,读书要读出智慧,必须具备中学程度的训练和常识;包括中学英文程度的训练和常识。

前一阵罗援少将在微博闹了个大红脸。在九派新闻的采访中,他声称“如果让所谓的自由民主派得势,……最后公产党人连骨灰盒都不能留下”。罗援少将也六十多岁了吧,是不是老年痴呆症已经开始了?他明明在采访中说自己瞻仰了罗共总书记尼古拉·齐奥赛斯库的墓,那来的骨灰无存?前言不搭后语嘛。

老农其实也有老农痴呆症,不过俺的症状不是缺乏 self-consistency 而是喜欢东拉西扯。既然这里已经扯开了,那就继续扯下去吧。

罗援少将的所谓骨灰无存,其实只是罗共领道人的骨灰被从国家公墓移走了,不再接受公帑的供奉。那么纳税人是否应该出钱维护他们的长生牌位呢?大强国现在为了敲打日本,不是声称要坚决维护二战后国际秩序吗?二战后国际秩序是1945年2月的雅尔塔会议奠基的。这次会议确定了联合国安理会的投票规则,划定了战后欧洲的治理原则,也决定了战后东亚新秩序:苏联将出兵收复1905年日俄战争中失去的土地,外加割去日本北方四岛;美国占领日本;朝鲜分治;各大国承认蒙古独立,等等。对欧洲的被解放国家如罗马尼亚等,雅尔塔会议是这么说的:

To form interim governmental authorities broadly representative of all democratic elements in the population and the earliest possible establishment through free elections of governments responsive to the will of the people.

所以,在苏联卵翼下经由非民主手段成立的东欧国家公产党政府是没有国际法基础的,他们不符合雅尔塔会议的决定。不具备国际合法性的后果是国外遭人歧视,国内民心不服,给他们的统治带来很多困难。1989年的苏东巨变,其实是东欧回到了二战后的国际秩序。

大强国既然要维护二战后国际秩序,总不能只在东亚维护,却在东欧反对吧?至少,在国家层面,即使不愿支持苏东巨变,也只能默默接受。外交部网站上,与罗马尼亚的双边交往,基本没有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的内容。

如果在国家层面对苏东巨变保持沉默,那么在政党层面也不宜像罗援少将那样公开唧唧歪歪。主旋律一贯宣称党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是执政合法性所在。但苏东巨变是两者利益不一致的明显例子。从国家利益看,你不能只在东亚却不在东欧维护二战后国际秩序,苏联的解体更是解除了六、七十年代在北方长达二十余年的军事威胁;但从党的利益看,则巴不得苏共永远执政,苏联繁荣强大万万年,尽管这是对国家安全的严重挑战。“更无一人是男儿”之类,党内讲讲可以;但像罗援少将那样,公然跳出来提醒国人注意党的利益和国家利益间的根本歧异,颠覆执政合法性,则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中学里那些课程没学好,不懂得语言会有非意料后果,会有副作用,在一点出力有可能冲击整个系统……再加老年痴呆症苗头,讲话毫无自洽性,就是这样子了。

扯回来,扯回来,回到某人的读书话题。其实,要显摆有文化,报书名之外,还有更简单也更有效的办法。某年,姜太公出访澳门,在澳门濠江中学给学生出了一道他读中学时的几何题:任意一个五星形,其五个三角形的外接圆交于五点,求证五点共圆。这道题目,成绩一般的中学生,不要说做,准确叙述题意都会有困难。太公小露一手,立即成了欧几里德写出《几何原本》后两千一百年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在任时能做几何证明题的中国国家元首,毫无争议地成为东共建党以来最有文化的领道人。

姜太公最有文化,倒也不等于不犯错误。某年,太公去美国后院墨西哥等国转悠。最后一站古巴,太公“次韵党朝诗人李白早发白帝城书赠卡斯特罗同志”,诗曰:

  朝辞华夏彩云间,万里南美十日还。
    隔岸风声狂带雨,青松傲骨定如山。

诗甫发表,上海就决定插入中学语文课本。幸好,有脑袋清醒的同志及时向教育部门提出:“丛书集的如椽巨笔点石成金,将封建文人表达封建情绪的一首旧诗点化成了时代最强音。诗中将南北美洲分界从巴拿马运河一举北推至美国-墨西哥边境,将古巴的革命同志从北美洲划入了第三世界南美洲。革命领袖的宏伟气魄,震惊了全世界。宝诗请入语文课本后,必然会将我国中学生的语文水准提升到一个崭新的高度。只是北美和南美的旧定义沿用已久,现在临近高考,为避免考生复习地理时概念混淆,是否考虑高考后再入教材?”有关方面从善如流,最高指诗入课本之议,就此搁置。

如果听任马屁精将这首诗放入语文课本,让要考地理的文科生无所适从,岂不成了全国性笑话?

所以,我们革命同志和爱国青年衷心惊叹领道同志所达到的文化高度时,最要警惕的是马屁精们帮倒忙。@人民日报 10月2日发了个“某人的书单”(见文末附图),就是无知的可以。把某人提到过的书都说成读过的,这负担是否太重?而且把某人提到的作家都配了书,你怎么知道所配之书恰是某人所读之书?某人说他读过普希金,@人民日报 编辑怎么知道他读的不是列宁编《火星报》时引用的写给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的诗“行看星星之火,必成燎原之焰”?编辑凭什么给配上儿女情长、男主角最后跪在女主角脚下的《叶甫根尼·奥涅金》?真正应该配书的却又不配。某人在西雅图说了他“也喜欢了解华盛顿、林肯、罗斯福等美国政治家的生平和思想”,可见读过华盛顿、林肯和罗斯福的传记。这是政治家的“专业书”,@人民日报 的“书单”却一字不提。

唉,没有文化的奴才是愚蠢的奴才,而愚蠢的奴才是拍不好马屁的。老农我身为革命同志和爱国青年的杰出代表,当然也是奴才。但老农好歹是有中学程度的,即使写这篇拍马文章,也能写得符合国际法,符合儒家忧君忧国的传统情操,符合我党严禁个人崇拜、大力提倡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优良作风。

【附录】@人民日报 微博“某人的书单”http://www.weibo.com/2803301701/CDckfgi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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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澧

吴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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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外语,职业外事。苟全性命于盛世,不求闻达于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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