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年前的文章。区区两年，当然对伟光正农文的重大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毫无影响。加点料再贴一次。

今年２０１４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开战一百周年。不过，外交圈之外，很少人知道：今年，也是美国当代外交泰斗乔治·凯南诞生一百一十周年。好在《凯南日记》（The Kennan Diaries）今年出版了，大佬纷纷写书评，多少也算个纪念。

凯南的出名，始于一封外交电报。二战结束后，很多美国人不理解苏联的行为：不是战争中的盟友吗，为什么胜利后处处闹憋扭？１９４６年初，美国财政部要求国务院给个解释：为什么苏联反对建立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正在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任公使的凯南，写了封电报作答。翌年，凯南将这封电报浓缩修改，发表于《外交事务》杂志。文章建议“遏制”（Containment）苏联。 当时美国有很多人反对：不能这样对待盟友嘛。著名时评家沃尔特·李普曼写了一系列文章批评凯南，说这样就相当于对苏“冷战”（Cold War）——这词从此进入史册。

虽然凯南被称为遏制政策的总设计师，他实际上却是“鸽派”。他说的“遏制”，其实指政治上的竞争。遏制政策后来在实践中发展为军事上的遏制，并非凯南本意。他晚年曾说，他当时应该选一个比“遏制”更合适的词。也是在晚年，１９９７年初，凯南在《纽约时报》发表评论，激烈反对当时任总统的比尔·克林顿的北约东扩政策，题目就叫“致命错误”。他认为这是不必要地刺激俄罗斯。在他的幕后“煽动”下，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的孙女——艾森豪威尔也是北约盟军第一任总指挥——召集了四十多名政界、军界要员，既有民主党也有共和党，以公开信形式进谏克林顿，要求停止东扩。第二年，美国参议院批准了北约东扩协议，凯南对采访的记者感叹：这是第二次冷战的开始。

到了如今２０１４年的乌克兰危机，当初北约东扩时的辩论，又给翻出来，继续辩下去：虽然凯南已经作古，他的遗言是否正在显灵？

凯南反对北约东扩之类的军事遏制，是因为他深刻地认识到，作为民主国家，美国有反对秘密外交、对外事务皆向民众公开的传统，但美国民众并不具备理解外交微妙的能力。美国人最感兴趣的是追求幸福生活，对他国国情不但懵懂无知，而且没有兴趣去了解。他们出不了好主意，也没能力选择合适的政策。如果一切向民众公开，至少向代表人民的国会公开，军事遏制必然伴有的秘密外交谈判就无法进行。

《纽约时报》一如既往地天天泄露国家机密；现在又有“维基泄密”等无政府主义组织时不时曝个猛料。希拉里任国务卿后，之所以要在国务院之外另设电邮通道，就是信不过阿美官员的保密能力。果然，第二年“维基泄密”就公布了从１９６６年到２０１０年的二十五万封外交电报。现在美国政府调查所谓的希拉里“电邮门”，反把她想保密的文件又公布出来了。

凯南主张，美国还是老老实实做好自家的事，与对方在内政上比比谁的制度更优越。比如废除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法律条文，减少对方反美宣传的口实。这倒也符合华夏古典智慧。正如《孙子》所言：“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做好自家事，让对方没有可趁之机，然后等待对方犯错误。凯南２００５年去世时，有评家说道：凯南的“遏制”，既是遏制苏联的扩张；也是遏制美国的自以为是和用力过度（例如２００３年入侵伊拉克）。

现代外交来自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宫廷交往，至今带些宫廷密谋的味道，与阿美大傻的民主气质格格不入。所以美国的外交，历来乏善可陈。即使二战后创建了当今国际秩序的美国外交明星时代，有艾奇逊、马歇尔等人主导，他们也无力调停中国内战。

二战后历届美国总统，都有被苏联在外交上和军事上搞得灰头土脸的时刻。杜鲁门任内，苏联在捷克斯洛伐克等国搞政变，推翻民选政府；艾森豪威尔任内，苏联出兵匈牙利，推翻意图改革的纳吉政府；肯尼迪任内，苏联建筑了柏林墙；约翰逊任内，苏联出兵捷克斯洛伐克，推翻意图改革的杜布切克政府；尼克松任内，苏联与印度签署友好互助条约，支持印度肢解巴基斯坦（东巴基斯坦独立为孟加拉国），在南亚大陆完胜美国；卡特任内，苏联入侵阿富汗；里根任内，苏联资助古巴派遣黑人部队，深入非洲腹地，与美国大打代理人战争。即使通常认为美国占了上风的１９６２年古巴导弹危机，实质上苏联并不吃亏：苏联从古巴撤出针对美国的导弹，换来美国从土耳其撤出针对苏联的导弹；而且美国总统口头保证不会入侵古巴，历届美国政府都遵守了这一承诺。

苏联全面对抗美国的同时，还有余力与中国在边境多次冲突（题头图：１９６９年中苏边境冲突中阵亡的中方军人。苏联的武力威胁，迫使阿毛毛与美国和解。）

既然苏联如此剽悍，为何他们输了冷战？帝国崩溃通常从边缘开始，苏联解体也是始于卫星国的脱轨。东欧巨变后，老农打猪草路过，在各国都见到人们向西一指，愤愤地说：我们本来可以跟他们一样的！二战后的捷克斯洛伐克民选政府，政治上小心翼翼追随苏联，他们只是想参加马歇尔计划，弄点钱来早日恢复经济，就被苏联搞掉了。虽说东欧诸国即使当年参加了马歇尔计划，以后进而加入欧洲共同体，也不能保证他们的生活水平一定与西欧相近，但苏联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就只能承担他们的民族怨恨了。

今年２０１４年的乌克兰危机，肇因也只是乌克兰政府想加入欧盟，弄点钱来快速提升经济。普京声称他两小时就可以占领基辅，或许吧。但占领之后呢？或许，二十年之后，乌克兰人会向西边的波兰一指：我们本来可以跟他们一样的！

凯南也曾是制订马歇尔计划的几位主谋之一。他预料到美国在外交和军事上玩不过苏联，但追求幸福生活，这是美国的强项。美国真正的伟大，美国之所以在全世界有那么多的仰慕者，就在于其制度保障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不管在故国如何卑贱——都能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只要这一条不变，美国在国际上必有其崇高地位。外交自有大道，并不是玩些计谋就能最终制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