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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莎士比亚是英语文学的巅峰,不过,莎翁也有一部剧本,从诞生之日起就有争论,到现在更被认为是莎翁作品里政治最不正确的。这部《驯悍记》,新郎彼特鲁乔在婚礼上打牧师,在家里打仆人,虽说并没有打老婆,却也把个出名泼辣的新娘凯瑟丽娜吓得乖乖做媳妇。当然,也令女权主义者很愤怒。  笔者每次到伦敦,沿着泰晤士河走走,通常会去莎翁环球剧场看看,却从没见过演这出戏。虽说《驯悍记》又热闹,笑料又多——彼特鲁乔被凯瑟丽娜骂驴子,回嘴说女人也一样,都是给男人上的;四百年前的姑娘家再骠悍,也被搞得说不下去——很适合演给各国游客看。

于是就要说到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天下独步世间无双了。莎士比亚再伟大,毕竟缺了从“齐家”牵到“治国”的那根弦。他写悍妇,就算有重大现实意义,却未必有深远历史意义。时过景迁,后人就不演他的《驯悍记》了。而咱们的悍妇篇,比如《聊斋》里的故事《江城》,至今读来,仍觉意味深长——大红国里甚至比大清国更深长。

故事里的女泼妇叫江城,动不动抡起棍子捶老公。其夫姓高。高兄先是被迫断绝了与父母的来往。他的父母受不了江城的聒噪,让他自立门户,而且挨打时不准逃过来。老父说:“我惟避嚣,故析尔,尔固乐此,又焉逃乎?”这里“析”是指“析爨”,即把灶头分开,就是分家。

江城自己的父母看不过去,“开谕万端,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于是高兄连丈母娘家里都去不成了。

高兄出逃,一人独居。却又耐不得寂寞,托人找妓女。江城探得消息,伪装妓女上门,“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从此三姑六婆不敢连络。

江城有个二姐,和她是一样的料,两人最谈得来,“姊妹相逢无他语,惟各以阃威自鸣得意”。高兄跑这头亲戚,倒是不受禁止。偏生高兄嘴大,问姐夫说:我怕江城,是因为她长得美;你老婆又不漂亮,怕她算什么名堂?被二姐听到,打得高兄头破血流。江城大怒,“人家男子,何烦她挞楚耶?”冲到二姐家,也把二姐打得头破血流。这最后一门亲戚也断送了。

有朋友上门,开了几句粉色玩笑,江城在汤里下巴豆。朋友差点拉稀送命。“从此同人相戒,不敢饮于其家。”

高兄赴朋友宴席,朋友召名妓芳兰助兴。众人里芳兰独独喜欢高兄,别人知趣,纷纷离席,“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少年离去时,令小童请高兄门外说话。这小童却是江城的婢女扮的!高兄脸色惨变,“从至家,伏受鞭扑”。这下不但朋友不上门,就是高兄想出门,也没人愿意邀请。

后来高兄又因为讲错试题内容,被革去功名,连师门官门都不太好上了。在家跟婢女讲几句话,被江城以“绣剪剪腹间肉”。除了江城的责骂,高兄内外再无可说话之人。

敝人当年读的《聊斋》线装本,未经删节,记得蒲松龄先生接着科幻了一段。高兄闭守家中,实在闷不过,上网找人聊天。江城操起键盘痛打高兄,砸了他的计算机,说是决不让民主、自由这类思想“苍蝇”飞进家中高墙。现在的编辑胆小,怕被有司说“影射”,改革开放后的盛世里所印刷的版本,这段一律删掉。

江城把老公的凡能想得到的社会关系,一节一节全掐断了,从而彻底控制了高兄。人是其社会关系的总和。当他的“总和”仅是与某人之关系时,他就必然在感情上依赖某人,乖乖成为某人的奴才。

在那个时代,道理上,高兄是可以休妻的。如果他可以与外界来往,比如和一班秀才朋友喝酒。“你脸怎么肿的?”“啊,是老婆打的?”“这种女人,休了!”“我有个表妹,又贤惠又标致,女红又巧,我给你介绍。”你一言,我一语,高兄也就来劲来胆量了。可是,现在高兄所有的社会联系都被切断了,还要天天被江城拧着耳朵教训:“只有江城才能救高家!江城伟大、光荣、正确!”他哪里有胆子考虑休妻的事。

不过,说公正话,不但女人控制男人是如此,男人控制女人同样如此:要她少回娘家,要她和小姊妹少来往,更不能和别的男人说话……甚至政府控制民众,也是用的同样手段。对内扼杀民间团体,切断民众间的社会联系;对外则封锁信息,不让“苍蝇”飞进来。

蒲公最后让江城改邪归正。江城在听和尚讲经时,突然被法水喷了一脸,顿悟今是而昨非。半夜里叫醒高兄,她的本意是忏悔,“生疑其将遗,捧进溺盆”。笑死笑死。

这个改变似乎生硬,不过可以这样理解:江城要把高兄与大世界隔离,但社会早已发展到了每个人都是大世界的一部分,如果你非常不友好地拒绝大世界,大世界势必将以某种方式回报于你。“僧敷衍将毕,索清水一盂,……吸水噀射女〔江城〕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象征的就是大世界终于反弹。

近日,美国国务院拨款一百五十万美元,资助穿墙软件的开发,帮助朝鲜、缅甸等国民众突破网络封锁。这个建议提了好几年了,但是打狗要看主人面,不愿招惹朝鲜、缅甸背后的大老板,美国国务院一直不肯批。直到这次谷阁被迫移民香港,国务院再也顶不住参众两院的压力,希拉里·克林顿只得点头同意。议员们不解地问:怎么回事啊,他们可以在美国发行党报海外版,开电视频道,办学院讲课,怎么我们在那里就成了“苍蝇”?

《江城》的结尾有点莎士比亚。《驯悍记》最后,凯瑟丽娜讲了一通女人应该无条件服从男人的道理。似乎她是被驯服了。但她讲得那么好,那种口才,简直让人觉得她不是被驯服而是变圆熟——以她的才能,这家早晚她掌权,只是换个当时社会更能接受的形式而已。这也是某些文学评论家们替莎翁辩护的一种说法。《江城》的叙述则比较直接。江城改悔后,“且勤俭,又善居积,三年翁媪不问家计,而富称巨万矣”。改了就好,泼妇回头金不换啊。

《聊斋》讲悍妇之篇什颇多,《江城》是写得最有意思的,写出了全版攻防,而且家和国的道理都在里面了。印象比较深的另一篇是《马介甫》。《马介甫》就只写女人如何凶悍,男人装神弄鬼都吓不倒她。把男人折腾穷了还不安于室,改嫁一屠夫。再耍坏脾气时,被屠夫用尖刀在大腿上扎了一个洞,穿了麻绳吊在梁上。蒲公这篇写到后来就无聊了,远不如《江城》深刻。不过,暴政欺压出来的暴民,忍无可忍又无处申诉时,真的会做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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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澧

吴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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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外语,职业外事。苟全性命于盛世,不求闻达于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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