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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1963年2月11日,英语文学界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浦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自杀了。

在国内文化界,浦拉斯曾经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浦拉斯和另一位姓杜的拉斯、法国作家马格丽特·杜拉(Marguerite Duras,小说《情人》作者,当时通译“杜拉斯”),曾经是我国先锋作家、朦胧诗人、女权主义评论家和新生代文学青年心目中的两尊高耸云天女神像。

浦拉斯自杀时,留下了一个文件夹,内有她的四十一首诗。浦拉斯将她最后的诗集题为“爱丽儿”(Ariel)。 女诗人喜欢骑马,“爱丽儿”曾是其坐驹的名字。爱丽儿也是莎士比亚喜剧《暴风雨》中的精灵,他制造了一场击沉篡位者所乘之船的暴风雨,但也善心地把人都吹到岸上。这一标题暗示着诗人心中的狂风暴雨。很有些评论家认为,《爱丽儿》是二十世纪最好的诗集。

但是,浦拉斯的丈夫特德·休斯(Ted Hughes)——他也是著名诗人,后来还荣任英国桂冠诗人——在编辑《爱丽儿》时,拿走了十二首诗,另放了十四首——就是说,通行版本中,三分之一并不是浦拉斯原选。直到2004年底,在浦拉斯自杀四十年后,休斯也已六年前作古,他们的女儿弗里达·休斯出版了《爱丽儿》手稿本,页页都是诗人的秀丽手迹,《爱丽儿》才恢复到浦拉斯遗下的原真面目。

浦拉斯死在西方女权主义体温七七四十九度的高烧日子,一死就被她们当作旗帜。“我吞男人如吞空气”(Out of the ash / I rise with my red hair / And I eat men like air) 这样的诗句,一定很能满足女权主义者的精神需要。最倒霉的是休斯,人们相信,是他的婚外情促成了浦拉斯的死亡。休斯从《爱丽儿》里拿掉那些情绪特别愤怒的诗,自然也是“罪状”之——其实这些诗大都在《纽约客》等杂志上发表过,也收在休斯后来整理的按年代编序的浦拉斯全集中,休斯还在全集附录里给出了浦拉斯的原序诗目。就连浦拉斯的墓碑,都被她的粉丝们多次破坏——她们非要铲去浦拉斯的夫家姓氏“休斯”。休斯在文学界一时成了千夫所指,特别为巾帼丈夫所指。

老农倒是并不觉得浦拉斯算女权主义者,她还排不上。浦拉斯是个充满矛盾的个性非常丰富的女人。与六十年代的造反女性不同,浦拉斯其实深受传统影响,她努力要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但这些身分所要求的种种平凡义务与她的奇崛想像形成尖锐冲突,她在诗歌里向这些身分提出了强烈质问。特别令人惊讶的是浦拉斯对“母亲”身分那种削成见如泥的锋快怀疑(这是“政治正确”的文学评论家、包括很多女权主义者所不愿触及的),在《爱丽儿》开卷诗《晨歌》(Morning Song)中,她告诉出生不久的女儿弗里达说:

雾翳凝结一面镜子
  映照自己,在风中缓慢消失
  ——我,并不是更好的母亲。

I'm no more your mother
  Than the cloud that distills a mirror to reflect its own slow
  Effacement at the wind's hand.

母亲之所谓于孩子,只是像凝结在镜面的雾气,仅是为了在风中慢慢消失?母亲试图替自己留下一个映象,这映象却如此表面而又如此易于挥发?孩子的成长(镜子变得清晰)等于母亲影响的流逝?凄美比喻的背后,实在大有深意。

浦拉斯成了西方女权主义的旗帜,就有很多女权主义作家要来写她的传记。西方毕竟学术传统还在,再女权再坚持意识形态,也不敢随意编造,因此她们必然要和休斯打交道,要就研究的疑点询问休斯。可是,她们哪里见过休斯这样的男人?在这些女作家的圈子里,“政治正确”的男人都是米歇尔·福柯、罗兰·巴特(两位都是后现代主义名人)之流的同性恋,而休斯和浦拉斯相遇时就是剑桥最生猛“女生杀手”,更致命的是休斯还有一个最为撩拨女人好奇心的坏名声,顿教女权主义作家前仆后继倒在他的魔力之下。浦拉斯一位传记作者,作了休斯长期情人,知道休斯同时维持着另一段长期关系之后,依然对他挚爱如初;浦拉斯另两位传记作者,为休斯给谁写信而心生暗隙。笔下的传记人物,居然成了作者本人的“情敌”,成了暗中嫉妒的对象。休斯的形像,在她们书中,自然得到相当程度的修复。所以,去世前若干年,休斯的声望逐渐回升。人们不再把浦拉斯的自杀完全归罪于休斯的出轨,认为这也和浦拉斯的种种内心矛盾有关,特别是与她的病痛有关。

当年卫慧被人骂“用身体写作”时,英国正好出版了浦拉斯自杀前的完整日记——当年只同意出版删选后的日记,也是休斯“暗害”浦拉斯的“罪状”之一。根据其中记载的生理状况,研究者发现浦拉斯患有严重经前综合症。再与她的创作日期比较,奇了,《爱丽儿》中那些最悲观也最有想像力的诗歌,竟然多是发病时创作的。原来有些女人真是“用身体写作”的。

浦拉斯自杀时,医学界刚刚开始意识到,“经前综合症”不是心理问题而是内分泌失调,需要药物治疗。浦拉斯从未求医。可悲的是,推动这一新思路的权威医生,当时正与浦拉斯居住在同一城市。

有些也喜爱休斯的男性评论家甚至认为,休斯抽去浦拉斯那些情绪激烈但尚未修改圆熟的诗作,还有那些曝露太多生理隐私的日记,其实是保护了浦拉斯那正在增长、但当时还比较脆弱的美名。

最近刚出版的一本浦拉斯传记,称她为“文学界的玛丽莲·梦露”。虽说将女诗人比作梦露,觉得有点怪怪的,但浦拉斯的美貌和灵气,还有她在生活中的种种挣扎和神秘而突然的死亡,确实让人谈起浦拉斯,心底总有一阵深长的遗憾:诗意如新,斯人已逝,昧昧思之,倏忽五十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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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澧

吴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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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外语,职业外事。苟全性命于盛世,不求闻达于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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