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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3日,埃及军方发动政变,罢黜民选总统穆尔西。正如老农在穆尔西刚上台时所言:“埃及国内气氛很热烈;外界观察家却忧心忡忡,觉得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下面就重新贴出这篇既对埃及有重大现实意义又对红朝有深远历史意义的伟光正农文。

埃及历史上第一位非军人总统——穆罕默德·穆尔西——已经宣誓就职,从军方最高委员会手中收回最高权力。宣布穆尔西胜出选举的那个星期天,6月24日,电视里见到开罗解放广场人山人海,神情冲动呼口号。我们外国人难免觉得有点夸张:前总统胡斯尼·穆巴拉克去年2月就下台了,对他的审判也已在今年6月初结束;选举是预定进程,结果大致可预测,至于这么激奋么?

一位曾为政府官员的埃及朋友讲了个故事。穆巴拉克不倒,或许他还不敢讲。某将军的侄子结婚,广宴千宾。千张请柬不是纸信,而是刻着新婚夫妻姓名的银盘子。客人太多,将军命令一个团的士兵,剃了光头,去婚宴端盘子,到了桌边还得半跪上菜。

埃及朋友说:这就是为什么人民恨他们,连我也反对他们。

故事里的将军,显然很脱离民众——埃及广大贫穷又经常失业的普通民众。不过,将军们当年也是广受民众欢呼的。一位年长英国朋友,还记得整整六十年前,1952年,当贾迈勒·纳塞尔领导的“青年军官运动”起义推翻法鲁克王朝时,他的一位埃及同学非常冲动,嚷嚷要回国建设新埃及。问他为何如此激奋?原来,自阿拉伯人征服埃及以来,一千三百余年,在开罗主事的,从来不是埃及人。都是驻跸他处的哈里发派来的外乡人。从十三世纪中叶到十六世纪初,近三百年时间,埃及人甚至处在自家奴隶的统治下——从黑海沿岸买来的童奴,经训练后进入“马木留克”军人阶层,他们在内乱中接管了国家权力。建立共和国,军人总统纳塞尔上台,标志着埃及终于由埃及人来统治了。

阿拉伯世界当年,纳塞尔威望如日中天。伊拉克的萨达姆,利比亚的卡扎菲,年青时都是奉纳塞尔为偶像的。现在成为埃及民众集会中心的开罗解放广场,也是在纳塞尔的革命之后命名的。

六十年里,从埃及人的统治进展到开始由埃及人民统治,这是根本性的变化。但是,六十年的进展,抵消不了一千三百年的无政可治。就连埃及精英,也没有多少管理国家的经验。埃及国内气氛很热烈;外界观察家却忧心忡忡,觉得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穆尔西是穆斯林兄弟会推出的候选人。人们现在并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代表穆兄会。穆尔西本不是穆兄会第一选择。只是第一选择因出狱不满六年,被取消了候选人资格,穆尔西这才脱颖而出。据说第一选择是穆兄会二把手,而穆尔西肯定不是一把手。

列宁的著作里充满了对“议会道路”的批判。如果走议会道路,议员势必成为舆论注意中心,有可能不受布尔什维克中央约束,这为列宁坚决反对。穆兄会本是秘密组织,外界并不了解他们的内部组织结构。在欧美等成熟民主国家,民选官员就是本党当然领导。现在美国民主党的当然领袖就是总统奥巴马,由他指导各项政策。虽然另外有个党的全国委员会主席,但他的任务主要是帮助各地新人竞选,着重于培养后备力量。作为埃及目前唯一有组织的民间力量,穆兄会能否避免内部权力冲突,并在较短时间内,自秘密会社过渡到从事议会政治的民主政党,对他们是极大考验。

埃及另一有组织的政治力量是军队。比较穆巴拉克和穆尔西的妻子,即可看出这两股力量之区别。穆巴拉克的妻子苏珊娜,母亲是英国人;父亲从事阿拉伯社会最受尊重的职业:医生。她在生了三个孩子之后,重回学校,在美国人办的美国大学(开罗)先后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一直很关注妇女福利。苏珊娜也很支持,她和希拉里早就是关系不错的私人朋友。而穆尔西肯定不会娶西方人的女儿,他的妻子娜格拉出身埃及下层贫家。和苏珊娜一样,也是十七岁结婚,但婚后读大学,这大概是较为保守的娜格拉所难以想像的。如今成了埃及第一夫人,娜格拉仍然建议人们按习惯称她为“某某的妈”——这里某某是长子名字。这种事,去过埃及都未必知道,需要读诺贝尔文学奖桂冠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的小说:即使纳塞尔革命后允许已婚妇女进入政府机关当公务员,她们在机关内仍然被称为某某的妈。

这样两种不同的背景,必然对社会、政治问题有不同看法。难的还不是不同甚至争斗,难的是军方和穆兄会都要认识到:埃及的前途要求他们斗而不破,谁都不能压倒谁。埃及经济上完全依靠美国输血。不管是军方还是穆兄会,哪一方占了压倒优势,美国都可能停止援助。这无关谁当美国总统谁当国务卿。钱袋子捏在众议员手里,那就是一群不学外语、不读外国文学、也没出过几次国的(李白所谓)“蓬蒿人”,他们只看“反民主”或“宗教极端主义”之类的标签。只有军方的更接近欧美的世俗主义和穆兄会的更联系民众的宗教传统达成某种平衡,埃及才能获得西方援助和投资,并期待民主体制在较为稳定的经济状态中走向成熟。

埃及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之前,希拉里曾感叹:之所以会有穆尔西与穆巴拉克任命的前总理艾哈迈德·沙菲克对决之局,是因为那些发起了反穆巴拉克示威的年青人没有积极投入选举。有美国非政府组织,试图帮助埃及青年更好地组织起来,被军方以“干涉内政”之名逮捕,驱逐出境。其实军方多虑了。在其他国家组织一个政党,夺取全国政权,俄国人对此有丰富经验;美国人自己的政党那么松散,他们哪来的这种本事?

这大概是埃及最大的长程之困:依靠内部经验积累,真正改变一个民族的政治习惯。

(2012年6月30日稿,刊于同年7月5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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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澧

吴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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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外语,职业外事。苟全性命于盛世,不求闻达于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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