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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又到四月——美国的全民诗歌月(The National Poetry Month)。 大伙儿都知道老农我最爱附庸风雅装大尾巴狼,这四月里的第一篇博客,怎么也得湿一把。

话说有一回,美国诗人特德·库舍(Ted Kooser)外地谈罢生意——他的混饭职务是保险公司经理——坐晚班飞机匆匆赶回家。这本是商界常事,别人大概在飞机上回想谈判得失,或兴奋或沮丧,或干脆睡觉;酷大叔却写了首《夜航》诗。

    Flying at Night

    by Ted Kooser

Above us, stars. Beneath us, constellations.
Five billion miles away, a galaxy dies
like a snowflake falling on water. Below us,
some farmer, feeling the chill of that distant death,
snaps on his yard light, drawing his sheds and barn
back into the little system of his care.
All night, the cities, like shimmering novas,
tug with bright streets at lonely lights like his.

这首“仰望星空”有个很难理解的地方,就是二、四两句 Five billion miles away, a galaxy dies ... some farmer, feeling the chill of that distant death。为什么在诗里只有农夫感到了星系死亡的寒意?

仰望星空的是诗人;农夫大概在睡觉,农村总是睡得比较早的。而且农夫是 feels the chill,是一种感觉啊。夜雪入河,既无声又不可细辨。不是听觉,不是视觉,农夫的心灵感应是从哪里来的?

诗里其实有一个不太容易察觉的语言学转弯。诗里所讲的新星般城市,这些城市合在一起,象征什么?文明 civilization 词根是 city 啊;西方人心里的最典型文明,就是从意大利南部到小亚细亚的古希腊城邦群。星系死亡,就是每一颗恒星都熄灭了。这首诗的中心意象是以恒星象征城市,从这一意象来讲,星系死亡,就是一个文明消亡了,它的每一个城邦都被废弃了。这是一个遥远的文明;这也是古老的文明,因为我们所见到的恒星的光,不知道发生在多少万年之前。就需要那么多时间,才能穿越浩瀚宇宙,进入我们的眼球。

人类最早的古文明,那些 cities 是建立在农业上的。古文明的毁灭,有两种形式。或是农夫死亡,因内战,因蛮族入侵,因突发性传染病;或是适合农耕的生态环境被破坏,活火山喷射出来的火山灰覆盖了田野,森林毁灭导致连续干旱,用水过度引起土壤盐碱化,等等。这些都是历史上的农夫要时时担心的事情。

美国的农夫似乎得天独厚,不必那么担心?各位看了电影《Interstellar》没有?不要以为里面的农庄是科幻,美国现在的农庄就是这样的:大平原上孤零零一家,种着万顷田地,时不时有龙卷风和沙尘暴(其实不是沙而是很细的土)来袭。一个应付不当,诗中的 the little system of his care,就被毁掉了。

而且美国的农业,是一种正在消亡的文化——Culture 的原义就是农业种植。题头图里昔日的热闹农村集镇,被《Interstellar》里的孤独农庄所代替。劳动生产率上去了,人却孤独了。美国的农业人口,如今只占总人口的2%。酷大叔出生在爱荷华农业州,对此过程深有体会。长期生活在爱荷华的美国当代名家,如 Marilynne Robinson 和 Jane Smiley,都写过反映当地农庄变迁的小说。

坐在夜班飞机内往下望,无边黑暗里只有城市闪着团团光亮。城里人或许觉得理所当然;出生于农业州的酷大叔,却可能对黑暗的广阔原野更有感触。美国农夫的“原子化”,令人想起农业文化的衰落,感受到一种类同于古文明衰亡的苍凉之感。农夫和象征古文明衰亡的濒死星系,就算“纵使相逢应不识”,在诗人的想像里,却有了同为宇宙沦落者的心灵感应。

乃们是不是觉得俺选的诗多与农村有关?不是老农特意要选啊,而是诗歌本来如此。诗的一种定义是作用于人类的无意识,问题是,人如何接触深埋心底的无意识?一种办法是回到人类文明的童年,研究那些古老的习俗和神话。那时,人类的意识比较薄弱,无意识受到的压制较小,容易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回到人类文明的童年,那是农业社会吧?所以,人类几百万年进化里形成的无意识,藏着的肯定是个乡巴野人嘛。

诗人有意无意要触动读者无意识,就算不是直接提到农夫或牧羊女,也会写到工业社会之前的大自然。叶芝叶老师最著名作品之一,凡有选本几乎必录的一首诗,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就是在城里的大街上怀念童年时居住的小岛的水声。酷大叔诗里那种坚守天地壮美的农家孤独,与抱团合创灿烂新文明间的对峙和拔河(诗中 tug 是用力拉,Tug-of-war 为拔河),还是令人感动的——尽管读者也知道,在宇宙背景上,两者都是“曾不能以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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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澧

吴澧

190篇文章 4年前更新

专业外语,职业外事。苟全性命于盛世,不求闻达于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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