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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自认对日本文学多少知道一点。从川端康成的《古都》、《雪国》到公部安房的奇书《沙女》,从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潮骚》到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也算读过几部日本小说。不过,也要在读了《纽约时报》一篇游记之后,才知道2008年竟是《源氏物语》成书千年纪。当时转机过东京,居然未曾注意。

《源氏物语》也是本奇书。男人写男主角女见女爱,这不稀奇,《红楼梦》就是;女人写这么个角色,就让人拍案称奇了。待到读毕全书,却又警觉,其实跟源氏公子相好的女子,夕颜,若紫,末摘花,花散里,明石君等,或是父母双亡,或是父亲改娶,或是家道中落,总之是生在门第决定命运的平安朝(日本的“大唐盛世”),不甘下嫁却又难以高攀的苦命人。作者紫式部常常提醒读者:只要有过一夜情,源氏公子就会一直照顾这位女子的生活。即使只算露水夫妻,源氏的皇亲地位,也让她们在社会上获得某种尊严。而那些衣食不愁的贵妇,不要说藤壶女御和六条御息所那样的王妃太子妃,就是地位较低的空蝉,就是源氏的发妻葵上,对他都是很有保留的。源氏的继弦三公主为他生了个儿子,竟还是别人的种。原来女人写风流男子,到底与男人不同,少了男作家的意淫气息,多了女人在不得自主时代的身世悲凉。

这本书当初还是大学里看的。如今后现代批评横行,爱讲文学的共时性,于是不少古典作家都被套上 Modern (现代)桂冠。比如,简·奥斯丁被某些教授称作英语文学的第一位现代小说家。当时聆听道理若干,通忘掉了,只记得主要一条是她写出了人物与人物生长地点间的内在联系,她的故事只能发生在英国。确实,若干年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VS·奈保尔宣布小说已死,理由就是小说只写某一特定地点的男女之情,这一定域性限制使得小说难以表达全球化时代的人际复杂。从这一角度衡量,我们大概可以说:被称作世界首部小说的《源氏物语》,其女作者紫式部可算世界首位现代小说家,她的故事只能发生在日本。

至少,笔者当年为小说里浓厚的唐诗意味所震动,读到一半,翻出地图查纬度。暗想风物如其相似,长安和京都的纬度必定接近。果然,西安北纬34度,京都35度,两地之差不到1度。怪不得唐诗里的月亮,唐诗里的春花,唐诗里的秋叶,特别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景色,都可以不差时辰地搬过去。意识到日本人能将华夏文化学得如此之好,与唐代两国文化中心的纬度相合有关系,这要拜《源氏物语》的定域性描写之赐。

小说第二十一回《乙女》(本文一律用原文汉字章名)里,男主角源氏公子强调儿子夕雾的教育必须是“和魂汉才”——“汉才”指中国的学问和教养,“和魂”则是根据日本常识,灵活应用“汉才”的能力(试与“中体西用”比较——张之洞解为“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作者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的名字本身,或许就是“和魂汉才”的例证。紫色的读音 Murasaki 原是日语;但“式部”却是汉字官名,读音也接近汉语。最有趣的是,Shikibu 中的那个 ki 音是从哪里来的?显然是“式”字仄声古音的遗留——这就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如今在粤语里还听得出来,官话中却已渺无痕迹。

说实话,小说里那些风流故事,今日读来略显单调。而且书里的女人,以今日我辈之心态,实在觉得过于低眉顺眼。这部书的吸引力,还在于一千年前的“和魂汉才”。

汉才是到处都在的。还是第二十一回《乙女》,夕雾十二岁时入大学寮读书,要为自己选字。古人名是父母给的,字却是自己取的,同辈间用。所以入学时要选字,以备同学称呼。这一汉家旧仪,竟在《源氏物语》里见到隆重而详细的描写。倒是我们自己,今天大概很少有人知道,介石其实是先总统蒋公的字。先总统姓蒋名中正,介石是自取的字。《易经》豫卦六二爻辞谓“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其象辞曰“不终日贞吉,以中正”,名与字通过《易经》相连。当时革命同辈间以字行,后来在大陆就一直称他蒋介石了。不过,在台湾仍有很多人称先总统蒋中正,蒋公的纪念堂也叫作“中正纪念堂”。

小说里写到京都御所(皇宫)和贺茂神社等建筑,至今犹在。那年游京都,见到大吃一惊:原来我们的祖先是这样的!原来唐代的宫殿古朴简浑,没有故宫那么多繁复花样,也不把墙壁涂成一片大红,古人至多漆上一种较为自然的土色的红。从前读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不明白义带隆重的“典雅”一品,怎么会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现在“典雅”常与“富丽”或“堂皇”连用,似乎该是“绮丽”那一品的“月明华屋,画桥碧荫”,才对得起“典雅”两字。站在真正的唐代皇家建筑面前,看着那原木的本色,方才省悟,原来唐人的典雅,真的是人淡如菊。

源氏公子与女人间的试探、问候,都是互赠和歌(waka,一种五行短诗)。源氏每次都这样,似乎唐人写诗都没有如此频繁,实实在在是孔老夫子教训儿子所说的“不读诗,无以言”。而且源氏欣赏的,真的是那种“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风味。女人的和歌写得意图直白了一点,词语的色彩强烈了一点,他就觉得老大没劲,认为对方的教养配不上。

不过,这习俗里似乎深有和魂。第四回《夕颜》中,连破落人家的侍童,给源氏送花时,都会把花放在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白色扇子上。小说里写得很详细:源氏给女人送诗,诗写在信笺,信笺结以绸带,绸带插上鲜花。笺、带、花的颜色配制要合于时令、诗中情绪和女人的身分。这一份对美的追求和追求时的细致,令人叹为观止。而且昔日贵族的礼仪,今日已是全民风俗。走在日本普普通通的店家,看着每一只瓷碗都那么素雅,每一个寿司饭盒都描着粉花,真要感叹这个民族的唯美文化。

至于《源氏物语》一书本身,自然也是汉才与和魂的联姻。由于家学渊源,作者紫式部有很高的汉学素养,但她借书中人之口,一再说女人不宜修习太多中国典籍,这会使女人的文字显得比较“硬”,有损女性之柔和。小说需要一种比较松散的文体。而那些诞生在记录手段稀缺昂贵的上古之世的文字,如中文和拉丁文,都是异常简洁的。欧洲小说的兴起,要待民族语言成熟、作家从拉丁文下解放出来之后。但欧洲最早的小说家,同时也要依靠拉丁文的文学传统。紫式部继承了唐代的汉家文教,同时又发展了比较松散的民族语言——汉才与和魂结合之下,幸运的紫式部,她竟然写出了世界第一部小说。

另一方面,任何一部伟大文学作品的诞生,都有它的外部社会条件。紫式部本身的资质之外,不能不提及的是社会对女性的相对宽容。第十回《贤木》里,朱雀帝听闻源氏公子和宫中女官胧月夜暗通款曲,却很大方地想:如果胧月夜进宫前已与源氏有染,难舍旧情也是人之常情,他并不责怪源氏。要有这样的宽容,一千年前的女子,才能写一部男人到处偷情的故事,而且写了不影响自己声誉,满朝文武还会赞好。

小说中源氏公子爱去的海边,今明石市的濑户内海一带,不至于受到这次仙台地震的多大影响;1995年的神户地震,却紧邻其旁。睹书及人,将李白为归国时不幸溺海的日本友人所写的诗《哭晁卿衡》篡改几个字,向历经地震的日本人民至哀。

唐汉遗民辞帝都,哀帆片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怒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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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澧

吴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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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外语,职业外事。苟全性命于盛世,不求闻达于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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